江面上蒸腾着白色的雾气。
桥上挤满了围观的人群。
好像是因为前夜喝了酒的缘故, 过敏, 浑身都是起了红点, 痒让我心烦意乱。
浑身都是汗水, 濡湿了衬衫, 从头到脚都死冰一片。
冬天怎么还在缠绵不肯过去?
她在水中。
她顺着河流,缓缓而来。
冰凌雪花落在她身上, 发丝、容颜上。
白色的衣袍仿佛还沾着蓝鸢尾的花汁, 江水流动平缓,漫天扬花, 像刀一样割断所有禁锢。
浓冬, 大雪铺了满城。
我的手扶住桥的栏杆,踮着脚尖朝下望去, 半个身子折在空中, 摇摇欲坠。
好像有人从背后将我抱住, 往后拖。
我张开嘴, 想说点儿什么,可是喉咙里似乎结了冰,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。
潮湿油腻蛮横的气味占据了我所有的感觉。
不停的出汗。
出汗。
警察打捞上了她的尸体,将她平放在冰冷的雪地里。
我呆了半晌, 明白了, 一颗心荡了起来, 吊在半空。我只觉得全身的血往头上冲。
我走过去, 拨开众人就要去看, 雷欧一手拉住我。
“迟迟——”他很温柔的说, “她已经死了,你最好不要看。”
我转过身子来,声音也出奇的平静,“她是我妈妈。”
雷欧点点头。
“我要看看。”
“很可怕,你会哭,迟迟,不要看。”
“不要紧。”我大步走向前,雷欧紧跟着我。
地上的积雪被踩得乱七八糟,我走到伊曼身边,她的身子已经被盖上了一层洁白的尸布。
警察推开我:“你是谁?不要靠近警戒线。”
我柔声道:“我是死者的儿子,请让我看一看我的妈妈。”
警察立刻没了声息,神色复杂的让开道路。
雷欧扶了扶我的肩,用手在白布下拉开一角,露出死人的右手。手指很漂亮,指甲是一种苍白的透明,薄的很。
是这只手,我记得她总喜欢用这只手打我。
我伸手握住了那只手。很冷。我没有碰过更冷的手了,即使是死人的手,也不应如此的冷。
“她死了有多久?”我问警察。
“看尸体颜色,大约已有七八个小时。”
“也就是说是昨夜死亡的。”我点点头,对雷欧说:“我想看看她的脸。”
雷欧犹疑几秒,轻轻掀开了白布。她的脸比雪还要白,长头发湿漉漉的粘在脖颈上,眼睛温柔的闭着,嘴唇也有一点弯弯的弧度。
这是一张死人的脸没有错。
然后我又把布全部掀开,看见她膝盖上破损了一大片皮,好像是摩擦导致的。
我看了一会儿,将布盖好,把她的手放回去。
我转向雷欧,说:“我要去警察局一趟,跟签死亡证的医生说,我认尸,火葬。我得好好安葬他,我妈妈很怕冷。”
雷欧点点头,他说:“让我跟你一块儿去,迟迟。”
“我会回来的,雷欧,你放心。”我按按他的手,“你回家去,别教我难过。去吧。”
他的手是热的,温暖的。
警察局里,我录完了口供,认了尸。
法医鉴定没有外伤,为落水自杀。说是自杀,是因为当晚好像有人看见死者推开轮椅,跳入江中。
有人将她的轮椅找到了,被当做证物推进来。
还有一条丝巾。
我将丝巾展开来看,上面画着暗蓝色的鸢尾。我把丝巾叠好,放进口袋里,在警察局坐了很久。
伊曼死了。
但是我应该给她安葬,她是我的妈妈。
有许多事情我永远不会知道,我只知道,这女人是我从小到大唯一深深爱的亲人。我那么爱她,妈妈。
她死了,好像死的很宁静,因为她的表情那么安详。
过一会,凌元勋赶了过来。
他瘦了太多,也苍老许多,脸上的表情就像雪崩了一样。
他颤抖着问我:“她在哪里?”
我指了指停尸间。
他脸色惨白,跌跌撞撞的跑进去。
他只是看了床上一眼,就无声的跪在地上,仿佛一瞬间被抽干了身上所有力气。
“为什么?”
我仔细想了下,想到前一晚伊曼在我身后求我不要离开她,又想到我被雷欧从凌家救出的那一晚,听见她吟诵的诗歌。
我告诉他:“大概是因为我的缘故。又或者,她太想念赵衍生了。”
凌元勋静静流出泪来。
忙了一天,我回到家里,雷欧看到我,松了一口气。
其实我知道,他一直偷偷跟在我身后,这个人,无论何时都不放心我的。
我张开双臂,与他拥抱。
雷欧说:“是意外,千万不要太难过。人总有一死。”
我微笑:“是的,是的。没事,一切没事的。我们火葬她,一切没事。”
雷欧瞪着我,忽然哭了,转过脸去。
我拍拍他的肩,温柔的说:“你这人,明明长这么大个子,却总是哭的像小孩子。我都没哭,你哭什么呢。”
***
凌元勋将伊曼领回了家。
我去出席葬礼,只有两个人,我跟凌元勋。
牧师念着:“……是尘土的归于尘土。”
凌元勋同我一样,没有掉一颗眼泪。
与伊曼一齐下葬的,还有那只装着骨灰的琉璃瓶。
我看着黄土将她一层层掩盖。
好像并没有过多久,那时候我还很小,我曾经坐在她屋子里吃点心,看她画画。我的妈妈很削瘦,手心常常有汗,喜欢鸢尾,不常说话……我不太确定,我觉得好像很多事情
都被我遗忘了。
我妈妈她非常恨我,其实她像个小女孩儿一样固执。
她对我做的那些事,我都已经快忘的快差不多了,我想我从来没有恨过她吧。
我望着墓碑竖立起来,在口里喃喃念道:“妈妈,妈妈,你醒来吧,请继续恨我,请继续控制我。不要这样就消失了。”
但满山,除了风声,再没有其他。
我吸烟,一根接着一根。
葬礼结束后,我同凌元勋一起下山。
两人都很静默,比起伊曼的死,曾经的很多纠葛都不重要了。
走到半山腰时,他停了下来,望向山脚。
山脚下,雷欧抱着平安等候多时。
他说:“从前我对你做的那些事,我知道你恨我,但我并不想跟你道歉。”
我没说话。
他继续说:“昨天有警察来凌家调查了,我已被撤职。”
我点点头:“我听说了,是雷欧干的。他想为我报仇。”
凌元勋笑了笑,“给我一支烟。”
我替他点燃,递过去。
他吸了一口,眼神忽然飘渺,露出一抹恍惚的笑容,说:“我爱她爱了这么多年,最终结果还是一样。”
说完后,他的眼角忽然静静流出一颗眼泪,风吹散他的头发,一瞬间,他苍老了几十岁。
他说:“希望还能追的上。”顿一下,轻轻念道,“人生若只如初见。”
来不及我阻止,他从衣服里拿出一把枪,斩钉截铁,对准自己的太阳穴,扣动扳机。
“嘭!”一声,万籁俱静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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