人贵相知 金圣华散文集序
花受盆的孕育及保护，才能恣意绽发，如今盆碎人杳，花也就自然随之飘落，徒剩空枝。
我与金圣华因文学、文字、昆曲《牡丹亭》、电影《孔夫子》、《孽子》舞台剧、《红楼梦》而结缘，种种因缘拼凑起来，自二〇〇〇年始，于今数数，不知不觉，已一十六年！
这些年来，我退休后忙于推动各种文化活动，有时候忙得疲于奔命，挫折不少，看看山穷水尽，忽而柳暗花明，我相信天意，在最艰难的关键时刻，突然会出现一些有心人士，大力推一把，使得我们这辆几乎停滞的“文化列车”又重新启动。金圣华便是其中之一，她几乎无条件地投给我信任票，认同我们的“文化大业”，在一旁默默相助，加油打气。我们推动青春版《牡丹亭》，如果没有金圣华拔刀相挺，美国演出、北京百场演出，都会受阻。这点，我常感激于心。Thank you, Serena！
金圣华，最近出版的散文集《树有千千花》其中《友情篇》有几篇文章，都提到我们相交的点点滴滴。金圣华对青春版《牡丹亭》是由衷地喜爱，她看过四轮，一共十二场，两轮在香港，两轮在北京。“情”与“美”是昆曲两个关键词，昆曲是以最美的艺术形式表达了中国人最细致深刻的感情。金圣华爱美，她穿的衣服没有一件不美，昆曲之美她是极能欣赏的，金圣华是有情人，昆曲中的情，亦能深深打动她。二〇〇七年十月，北京国家大剧院落成，邀请青春版《牡丹亭》演出，金圣华与林青霞联袂北上观剧，第一天演到《离魂》一折，杜丽娘与杜母诀别，母女情深，几片唱段，动人心弦，金圣华与林青霞两位佳人，感动得双双落泪，互递纸巾（《喜结牡丹缘》）。
二〇一四年二月，我的《孽子》舞台剧在台北剧院首演，我邀金圣华来观赏，金圣华约了她的好友Emily翩然赴台。我要金圣华来看首场Premiere，因为有名歌手杨宗纬亲自登台演唱《孽子》主题曲《莲花落》。《孽子》首演成功，观众反应空前热烈，这出戏是枚催泪弹，戏院里男女老少的观众，好像触了电一般，情绪都骚动起来，不少人为之掉下眼泪。坐在我旁边的一位大个子男孩，不停地抽泣，后排的两位画家朋友奚淞与黄铭昌，也在悄悄互递纸巾，我们的导演曹瑞原中场已经泪崩。这个故事是我写的，人物也是我创造的，可是一旦搬上舞台后，怎么我自己也会被舞台上人物的悲欢离合牵动得心绪起伏不平，不禁泫然。说到底，这出戏讲的是一个“情”字：父子情、母子情、兄弟情、同性爱情。因此，观众各取所需，依奚淞的说法是：借他人灵堂哭自己沧桑。金圣华显然也被《孽子》舞台剧“电”到了，为这出戏演出成功而兴奋异常，回到香港即刻写了一篇《孽子》舞台剧观后感的长文《艺术没有妥协》，登上《苹果日报》，这是《孽子》剧评写得最真诚、最有洞察力的一篇。金圣华极欣赏“龙凤血恋”用舞蹈来表现，我们邀请了“太阳剧团”（Cirque du Soleil）的舞蹈明星张逸军来饰演野性奔放、不甘受拘的野凤凰一角，张逸军一场满台飞翔的缎带舞，令观众惊艳。他与龙子（吴中天饰）一段生死缠绵的戏，金圣华如此评论：“戏院里台上激情奔放，台下一片肃静，满院观众都屏息静气，凝神以待，为剧中的生死恋而感叹，而揪心。这一幕接近全剧的中场，气势澎湃，是整场戏的高潮所在。”金圣华是《孽子》的知音。
《树有千千花》中最感人的部分当然是《亲情篇》。二〇一二年，金圣华经历了一生中的大悲大痛，她的老伴Alan冯先生过世了。金圣华跟她先生鹣鲽情深，是最令人羡慕的一对神仙伴侣，两人四十五载，相知相惜，相依为命。金圣华二〇一一年六月结婚纪念日写了一篇《老伴颂》献给Alan，金圣华擅长写颂词，中文大学颁给我荣誉博士，颂词便是金圣华撰写的，她写那篇颂词下了大功夫，字斟句酌，铿锵有声。但是这篇《老伴颂》字字出自肺腑，真是感人。写尽了她与Alan夫妻间的恩爱，写出了冯先生对他这位才貌双全的爱妻百般温柔体贴，千种疼惜爱怜。真是“捧在手上，含在口里”。金圣华不开车，Alan接送了一辈子：
年年月月，他管接管送，
开了多少趟车，
等了多长时间，
在烈日下，寒风里。
《老伴颂》事前并没有让Alan过目，刊出后金圣华悄悄塞给Alan看。“对着文章，他一脸腼腆，难掩喜色，瘦削的面颊上竟然显出久已不见的酒窝。”读了《重新出发》，才发觉，金圣华写《老伴颂》的时候，她的老伴Alan已经重病卧床了，在那温馨甜蜜的词句下面，原来隐藏着如许沉重的酸楚与焦虑。
二〇一一年有一天，金圣华跟我通电话，完全失去了往日的爽朗笑声，她幽幽地告诉我Alan生病了，而且很严重，癌症（Cancer）——她讲不出口，我从她声音听得出她的惊恐、张皇，接下来便是她全家与“癌魔”抗争的艰苦日子，朋友们都暗暗替金圣华及Alan冯先生着急，但也爱莫能助。二〇一二年三月我赴港到中文大学去上昆曲课，在学校旁边的Hyatt Hotel里会见金圣华，她约了高克毅先生的公子会面，商讨高先生的作品在大陆出版事宜，Alan刚过世，金圣华形容枯槁，满脸憔悴，往日的风采一下子都黯然消逝了。刚刚经历大劫，金圣华竟能勉强打起精神，为她最尊敬的翻译前辈乔志高料理出版事宜。这就是金圣华，做事之认真负责，令人敬佩。晚上我送她出去乘车，没有先生Alan接送，金圣华只得一个人从沙田乘火车回九龙家。我目送她孤独背影，挤进火车站人群中，形单影只实在不忍。一对比翼双飞的神仙眷侣，就此猛然折翼。金圣华为纪念她的夫婿，写下《盆与花》一首动人的挽诗。Alan是盆Serena是花，花受盆的孕育及保护，才能恣意绽发，如今盆碎人杳，花也就自然随之飘落，徒剩空枝。
然而金圣华终于勇敢地走出了哀恸，“重新出发”，写下多篇文情并茂的华章，写作是可以疗伤的。近几年看到金圣华，那个热爱文学、热爱艺术、热爱人生的Serena，又风采翩翩地回来了，我发觉原来Alan好像从来也没有离开过，一直守在爱妻身边，默默保护着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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