[第21节]
到了五月份，周玉的病就完全好了。她妈说：“你这病挺好的，农忙的时候病，农闲的时候就好了。”周玉不说话。她妈妈又说：“吴东兴也没回来帮忙农活，也没交钱回来，你也不找他要。”
周玉说：“我要，他就给吗？”
她妈妈说：“这不都怪你吗？人家回来了，也没个好言好语，还不和别人一起睡。人家凭什么给你？”
周玉说：“我要他钱干吗，不都是给儿子吗？他连儿子都不养，你怎么不说他！”
她妈妈说：“我怎么说他？夫妻之间好多事情不都是床上解决了？你连这个本事都没有，你有什么用呢？”
周玉被她妈妈一戳，心就疼了起来。她很想和她妈妈吵一架，但知道吵不过。周玉觉得自己的残疾如同他们手里的把柄，也是他们对付她最后的武器，周玉对这个武器是没有还手之力的。而且有的时候，她也会用这个武器对付她自己。比如她实在想阿卡的时候，她就会把它抽出来往自己的身上砍：你是残疾人，你这么丑，你怎么可以异想天开？
但是既然是砍在自己身上的武器，就意味着必然的反抗。周玉把自己砍得越重，反抗得就越激烈。这个总是和自己较劲的女人，总是被自己拧成一根绳子，拧成自己解不开的绳子才算赢过了自己。
周玉决定去看阿卡。她有疑问搞不清楚，她有爱需要给出去，她觉得有时候不知不觉爱就注定了一辈子的去向。但是她再不敢给阿卡打电话了，她忍受不了阿卡不接电话的那种悲伤。阿卡也不可能知道因为他一个不接的电话她就伤心得死去活来。
夏天的风吹过大巴的窗户。周玉对这一次能不能见到阿卡心里没有一点把握，阿卡是不是嫌弃她了呢？不就是因为没有答应和阿卡做爱，他就嫌弃她了吗？但是她觉得不应该是这样，她是希望和阿卡做爱的啊。只要阿卡愿意，只要他再给她一次机会。
阿卡应该是因为我的身体才嫌弃我的。是的，一定是这样！虽然他说我感情纯洁，说我单纯，但是城里也不会少了这样的女孩子啊，他为什么会找我呢？哦，阿卡一定会说不是他找我的，而是我找他的。也的确如此啊，的确如此。
无论怎么想，周玉都感觉到沮丧。她的善良和才华为她打开了一扇门，而她的残疾却在后面迫不及待地又将门关上了。残疾！她咬牙切齿地恨它，它如同附加在她身上的另外一个人。她想把它扯下来，但是她这个时候却又找不到它。
周玉在广播大楼下面等阿卡。她也不确定阿卡是不是一定会出现，但是她又不敢去他的办公室找他。她总是被自己七七八八的念头搅得昏头转向。等了三个多小时吧，阿卡从门外进来了。周玉就杵在那里，阿卡一下子就看到她了。阿卡用有一些吃惊又有一些责备的口气问她：“你怎么来了？”
“我来看看你，阿卡。”周玉虽然很紧张，她的身体颤抖着，但是她强迫自己说话。她一定要改变，上次说的话太少了。周玉可怜巴巴地看着阿卡，她如同一个溺水的孩子刚刚被拖到了岸上，百般委屈。
“你不要这样含情脉脉地看着我！”阿卡说。周玉想来酸楚：“你也知道含情脉脉啊。”阿卡又说：“你现在看到我了，可以回去了吧？”
阿卡一边说一边上楼。周玉跟着他。周玉问他：“你为什么这样，你为什么这样？我哪里做得不对吗？”
“我要冷处理这件事！”阿卡丢下这句话就跑上去了，周玉觉得没有必要跟上去了。
冷处理？周玉想着这几个字：我们什么时候热过吗？我们还来不及热，你就要冷处理？难道我是一件东西可以拿来处理的吗？周玉觉得自己的心在破碎，破碎成一块块玻璃，尖利地刺着她自己。
周玉不想在钟祥城过夜，她一定要回去。她一刻也不想在这个城市里呆着，她不想在这破碎的地方收拾残局。她一步步走过钟祥大桥，一些人好奇地看着她，他们只看到了她的残疾，看不到她的破碎。
周玉走着就笑了起来：一个如此破碎而不堪的女人还在这个世界上走动，嫌弃她的人还是拿她没有一点办法啊，周玉突然觉得这样死皮赖脸地活着也是一种胜利——孔乙己式的胜利。从钟祥到她的村子有一百多里路啊，她不知道能不能走过去，但是她不想坐车，她就是要走回去。
一些好心的客车在她身边停下，他们有一些见过她的，但是她没有上车。她想如果能走回去就走回去，如果死在路上就死了算了。
就这么死了？因为一个男人的冷处理？周玉又笑了起来，她不想说阿卡错了，阿卡能有什么错呢？如果说阿卡错了，她周玉是不是错上加错？她凭什么用残疾挑战这个世界的良心？
夜黑得很快。周玉如同风里的一片破损的树叶在路上滑动。她很快就筋疲力尽了，腿上如同被绑上了沙袋，她为自己的冲动懊恼起来：这样惩罚自己有什么用呢？惩罚过后还是要活下去啊，她现在又不想结束自己。但是现在只能走了，最后一班大巴也回去了，也不可能遇见什么便车带她一程，这个时候在路上走，人们更多地是把她看成神经病吧。
一百公里的路啊，周玉知道有多远。但是她必须走回去，深夜里，路上已经没有了任何车辆，她真的如同把自己抛进了无边的黑暗里，没有任何人，没有任何指示安慰和鼓励她，如果她这个时候放弃自己，也不会有任何人知道。如果她死了，过两天她的父母可能找到她的尸体，流泪的也不过是她的父母。
实在太累了，她就在路边坐一会儿，那些捡垃圾的人这个时候也不会出现了。如果遇见捡垃圾的，他大概会把她看成同类，而且还会面临一份危险。想到这里，周玉警惕起来，她站起来，一步一步往前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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