对于孙雅贤的问题，张振民报以沉默。
他沉默，孙雅贤也沉默。
有风吹过，二人头顶和身后的葡萄叶子发出哗啦啦的响声，十多步外，不时传来棋子落在棋盘上的声音，清脆响亮，像一声声惊堂木。
两个人的思绪飘回到了遥远的当年。
“你知道，我家就我一个孩子，我妈当时生了很重的病，身边没人伺候，我要是不回去，她就得活活饿死，渴死，埋汰死。”孙雅贤望着远方悠悠开了口，像在回忆，解释，又像是在自言自语。
“可是就凭我，一个‘自绝于人民’的走资派的女儿，我怎么回去？除了把我自己当筹码，我没别的办法。我不回去，我妈就是个不得好死。我回去，就得伤你的心 。”她低下头，看着自己的手，“你说，我能怎么办？”
张振民不说话，无话可说。即便能说，以他现在的口齿也说不出来，说不清楚。
原来如此！
当年，孙雅贤不告而别，头天白天还和其他女知青一起出工，第二天人就不见了，听说是起大早走的。
几天后，有消息传来，孙雅贤跟一个平了反的大.干.部的儿子回了城。不久，又有消息传来，说孙雅贤嫁给了大.干.部的儿子。他不信，在孙雅贤失踪一个月左右的时候，收到了一封来自孙雅贤的信。信中，孙雅贤跟他说，自己对不起他，让他忘了她。
这回他信了，信了之后的他，痛苦地跑进白桦林，选了一棵粗壮的白桦树，对着树干狠捶猛打，直捶得手破皮开，鲜红的血粘在雪白树干上，刺目惊心。
再后来，知青大返城，他回了城，进了工厂，找了个同厂的女工成了家。九十年代初，下岗潮，他们夫妻双双下岗。家里上有老，下有小，没奈何，他跟着父亲学习，拣起了家里祖传的卤味手艺，鸡腿、整鸡、猪耳朵、猪大肠……他都做过。
因为配方独特，选料精良，他的卤味生意，由马路边上的玻璃手推车，变成了一间固定小门市房，又由一间小门市房变成了卤味连锁店，食品加工厂。
这些年，他忙孩子，忙老人，忙生意，忙起来就顾不上去想过去的事，他对于爱的所有激情与渴望，早已随着孙雅贤的不告而别死去。哪怕没死，也是深度昏迷。妻子是为父母娶的，是搭伙过日子的同伴，不反感，却也没有爱情。
原本，他以为他的人生就这样了，生意越做越大，房子越住越大，车子越换越高级，票子越赚越多。没想到一场突如其来的猪瘟，彻底打乱了他的计划。
前年，全国范围内闹开了猪瘟，他的卤味生意猪肉占了大头，猪瘟一来，生猪大量病死，猪肉供应不上来，但是房租水电，工人工资都要支出。一边是无产品可卖，一边还得不断往里砸钱，砸着砸着，资金链就断了。资金链一断，食品厂，连锁店紧跟着出问题。
反正三折腾两折腾，去年，他的生意彻底折腾黄了，债主盈门，他媳妇为了避免跟他一起承担债务，和他离了婚。法院收了他的房和车，没奈何，他在一个老旧的小区里，租了套小房，成天借酒浇愁，浇着浇着，浇出了脑梗。出了院，他被弟弟妹妹送到了这家小养老院。
在这家远离尘嚣的小养老院里，他整天无所事事，无所事事的时候，就回顾人生。从上小学之前开始回顾，然后是小学，中学，下乡插队，返城，在工厂当工人，当个体户，当老板，破产，被追债，凄凉悲惨地住老旧小区，凄凉悲惨地住养老院。
回忆中学和下乡插队的时候，自然就绕不开孙雅贤。这些年，他从同学嘴里听到了一些关于孙雅贤的事——她的工作、她的爱人。他知道孙雅贤在省博物馆工作，爱人是个局长，对她特别好。
后来，他听说孙雅贤的爱人过世了，心里还有一丝幸灾乐祸的想法。他只是个凡夫俗子，做不到全然的大度。心底，他对当年之事，多多少少还是介意。
不过时间一长，幸灾乐祸没了，他想起了孙雅贤所有的可爱，所有的好。
下乡插队时，他干活划破了衣服，孙雅贤帮他补，补好了还给他洗了，衣服干了，叠得板板正正地还给他。他帮孙雅贤干活干累了，孙雅贤便不声不响地递给他一壶水，水甜丝丝的，里面放了糖精。
孙雅贤笑起来很好看，一乐一口小白牙，嘴角两边各有一个小圆坑，浅浅的，一乐便显出来，他特别爱看她笑，觉得她笑起来特别美。他给她吹口琴，就能看见她笑，所以，他很喜欢吹口琴给她听。
对于行动不便，口齿不利落的他，养老院的生活枯燥乏味，实在没什么意思，但让他去死，他又舍不得——他心底还存着一点点奢望，想在有生之年，再见上孙雅贤一面。
见了面，他想自己要想尽一切办法让孙雅贤知道，他已经不再怨恨她了。如果到时候，他的嘴还是不利索，说不出来，他就比划，反正得想办法让孙雅贤知道他的心意。除了想让孙雅贤知道自己不再怨她了，他还想告诉孙雅贤，要健健康康地活着，别像他。
他有这个想法，但是从来没跟任何人说过，包括他的铁哥们儿班长。他盼望着奇迹的出现——有一天，孙雅贤会从天而降，突然出现在他面前。
奇迹真就出现了。
坐在葡萄架下，听着孙雅贤细说当年，他真正地释然了——雅贤并不是嫌贫爱富的女子，当年的事，她只是情非得已。就像他自己，情非得已地和一个不喜欢的女人结了婚，只因父母想抱孙子，只因那个年代到了岁数不结婚，会成为人们眼中的另类。
悠悠说完往事，孙雅贤转过脸看张振民。张振民看到孙雅贤眼圈泛红，脸上挂着两行泪痕，他急了，想要抬起右手去擦孙雅贤脸上的眼泪，手随意动，下一秒，右手的反应又传回了大脑，他猛然意识到——他的右手抬不上去。
于是，他抬起左手，像擦国家一级文物一样，左一撇右一捺，轻轻地擦去了孙雅贤脸上的泪水，费力地从喉咙里挤出了三个含糊不清的字，“不…怪…你。”
孙雅贤看着他，眼泪更多地流出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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