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你跟以前不一样了，”流萤绕着明晞，来来回回地看，露出惊叹的神情，“被天雷打了就会长大吗？”
明晞早在水里看了数遍自己现在的模样，高是高了，再不会被虞照影笑话矮，可他把水里的倒影搅了好几遍，就是高兴不起来。
“我也不明白。”明晞道。
朝颜与流萤真心实意地为他高兴，朝颜还带来了自己收集的月华露水，送给他调养。明晞心不在焉，只想起老扶桑说找到自己的时候，周遭再无其他身影，也不知折丹回去后是不是又被东荒神君欺负。
“……以后少跟那个小傻子搅和。”老扶桑冷哼一声，又叮嘱明晞千万要死了心，尽早移情别恋，莫再被那傻子坑害。
明晞心里一百个不情愿，又道：“你便没有想得到的东西么，若是一时得不到便放弃，怎会甘心？”
老扶桑跺脚：“你何必急于这一时，等你地位修为有成，即便是还想要他，又有何难？”
明晞却被这话激得起了倔心：“我偏不想等！”
老扶桑气得瞪了眼，与明晞嚷嚷起来，流萤与朝颜在一旁劝了几句。这时，折丹却不请自来了。
他撑着一把伞，伞面上绘着几支月白的玉兰，几乎要跃然而出。折丹雪白的衣角拖在地上，走得又轻又慢，梦游一般。
明晞刹那闭嘴了，他迎上去，折丹便停了下来。明晞长高了许多，再不用仰头看他。迟了一会儿，他问道：“怎么又出来了。”
折丹久久地看他，目光落在明晞眉目间，懵懂又空茫。
“……我那时候……再醒来就这样了，”明晞摸了摸鼻子。
又过了许久，折丹才点点头：“你没事就好。”
他身上再没了那种轻盈的天真好奇，变得呆板了许多。明晞只觉得折丹原本是一捧清水，现下却融了很多泥土沙石，沉重又复杂，再跟从前不一样了。
折丹又道：“我没有想害你。”
“怨不得你，是我自己太弱了，”明晞道。
“……我见到了光，像你讲的故事里那样，很好看。”折丹还是没有什么表情，“不过，它也讨厌我。”
明晞有些听不懂：“……光？”
老扶桑突然大声咳嗽起来，他拉开明晞，挡在折丹面前，严肃地道：“既然不想害他，就不要再来找他了。我知道你是无心，但无意之中给别的生命带来的伤害，就不是伤害了么。你老实地遵照神君的吩咐，呆在神殿里做好自己该做的事，哪里都不要去，便是功德了。”
明晞扯开老扶桑，却见折丹静默不语。
“不是这样的，”明晞急了，“白虎他要拿别的生灵替自己挡劫，即便没有我，他也会去害别的小精怪。他恃强凌弱，残害生命，该受到谴责的不应该是他么……”
并没有谁应和他。折丹安静地不说话，或许是理解这些对他来说很复杂，又或许是他根本没听进去。
到谁也再没出声的时候，折丹才对明晞道：“……我可以做到一件事。”
折丹浑身不对劲，问是问不出来的，明晞只能愣愣地看着，好弄明白折丹到底来这里做什么。
“以后不要再受到伤害了，”折丹的眼睛像雪山一般沉静纯澈。他抬起手来，指尖轻轻地在明晞的额头碰了一下，像个蜻蜓点水的抚摸。
而后折丹便转过身去。老扶桑见他要走，又出声喊住他，把手里的东西递过去：“……我代明晞给你的，讨到了，便该知足了罢。”
那是一朵牡丹花。
折丹侧过脸来，接过去，低头轻轻嗅了下，竟是善解人意地没有再回头纠缠，径自离开了。
良久，流萤才小声地道：“他好像很难过的样子……”
“伤害到别人总是不对的。扶桑爷爷说得是，不管是有心还是无意，都不应该。”朝颜却道，“再说了，他身份高贵，修为高深，从没有经历过什么苦事，有什么值得难过的？”
明晞捂着额头，还在望着折丹背影消失的地方发呆。被折丹触碰过的地方有丝丝凉意，好像他的手指还停在那里，又好像一滴水渗了进去。
司幽走到神殿的门口时，折丹刚好迈上了最后一个台阶。他手里攥着一朵牡丹花，神情淡漠又沉寂。他不打算向东荒神君解释自己去了哪里，也不因为自己再次违背命令感到不安，反而静静地道：“我回来了。”
“你去见了那个小妖怪，”司幽叹息一声，抬起手轻轻地抚摸折丹的脸颊，“真是傻。”
“东荒的祭司其实拥有庇佑与祈福的能力，这数百年来，你如今头一次发愿祈福，便是为了那个小妖怪，要他往后再无性命之虞。可福祸难测，若他往后遇到危险，回回耗费的是你的修为与神元，你可知道么？”
折丹看着他，再不复好奇的神色。那张精致美丽的脸如同画皮，没有感情与生机。他的嘴唇微微开合：“没有关系。”
司幽从他手中拿那朵牡丹花，折丹顺从地松了手。层层叠叠的花瓣柔软漂亮，司幽却拨开花蕊，从中捻出一只小虫子来。那虫子在司幽的手指上爬动着，被捻动了下，忽然化作一道流光，四散而去。
“这是窥探的术法，”司幽道。他本有些玩味的神色忽地冷了下来，阴沉又怜悯地看向折丹，“区区几个妖怪，居然想算计你啊……真心与假意，你自然分辨不出。此时可后悔为那小妖怪祈福了么。”
折丹没有回答。
他回身向夜色下的东荒望，头发和衣衫随风轻轻拂动着：“他还欠我一个故事。”
也许是善心发作，也许是有了兴致，司幽随手抛了那朵牡丹花，道：“我讲给你听。”
他说的是那古老的神族夸父的故事。夸父不自量力，欲追赶太阳，终究不得而亡。他所持木杖落地生根，长出灼灼桃花林，弥广数千里，犹如烟霞。
司幽不知道明晞也讲过同样的故事，但折丹还是像初次听到那般专心。
可他终于明白了“故事”存在的意义。
寥寥几语讲罢，在司幽震惊又复杂的神色中，折丹终于轻声道：“故事都是假的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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