-·第五章·-
马路是最健忘的东西了，无论经历了多么深厚的血腥苦痛、多么严重的肝脑涂地、多么分崩离析的酷烈刺激，只要几天功夫，就什么都忘记了，一点痕迹都没有，清风明月，纯然如什么都没有发生过。
杀死文仔的这条大马路，就在鹅洁家的两条胡同前面，可是文仔死掉的前一两周，忙着处理接连的后事以及赔偿事宜，她不敢多看也没有时间多注意那个地方，有一天突然发现，现场竟然一点痕迹也没有了，血迹、体液、油脂，什么污渍都没有了，根本看不出一条命脑浆迸裂地在那里终结。它分明和这条马路上的每一平方米上的地面，一样的平常整洁、一样的面色祥和。鹅洁几乎认不出文仔撞死的准确位置了。天色微暗，白天和路灯正在交接班，它们一起发出不吉祥的青光，整条看不见首尾的大街顿时腰带一样，迷离青白得要飘忽起来，唤起了鹅洁那个夜晚不吉祥的寒战。鹅洁在晚风中微微抖动着，意外地，她看见了脏兮兮的小白。她以为是小白偷偷跟她来的，但小白对她、对车流视若无睹，它在马路中间，东嗅西闻，西闻东嗅，最后在一个地方坐了下来，嘴里时不时发出猫一样的低语。鹅洁很惊异，她终于在小白的身边，确认了文仔第一次被车撞上的地方。
老许不知什么时候站在鹅洁身边。手里提着大玻璃茶瓶，另一手拿着卷好的信号旗。他下班了。老许指着斑马线说，告诉你一个天大秘密吧，文仔没有跑过斑马线，他只是大声哼着歌走过去——是走！那车就狠狠地干上去了！
鹅洁看着老许。老许瞪起眼睛：这是真的！千真万确！有人亲眼看见啦！
鹅洁说，他也没什么好跑。回家嘛，有什么着急的。鹅洁马上想到了花生猪尾巴煲汤，甚至一股浓郁醇厚的香味穿鼻而过。但文仔不会跑的，他从来没有猴急过。他不需要。
老许大喊一声：你不明白吗？！他没有跑！没有快速通过！所以他没有任何责任！
鹅洁有点明白了，不过，她想，人都死了，再大再小的责任都是一条命没有了。老许显然生气了，他像耳语一样趴在鹅洁的耳边，但脖子的姿势十分猖狂激动，他说，那他就不是什么次要责任，对方也就不是什么主要责任，而是全责——就是负全责！那你们家就该得到更多的赔偿，而不是什么二十万！四十万、六十万你也可以要！现在，你懂了吗？！
脏兮兮的小白，还坐在它认定的一个有意义的点上。很多司机在避让他，也有懵懂的司机突然发现小白后，仓皇发出紧急刹车的声音。
鹅洁过去把小白抱起来。小白身上都是打结的毛，和浓重的土腥气。鹅洁抱着小狗走了好远，又被老许气喘吁吁地追到，老许说，三十万！他妈的他一年年薪快三十万！我忘了告诉你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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